惡語諸葛亮草船借箭-歇后語諸葛亮草箭借船
“張學良到底是個怎樣人?”西安事變第二年,張學良的秘書王卓然就寫過這個題目。其實所有張學良傳記,包括一些文章,都在從不同角度回答這一問題。可人們仍在千百次的問。不是問者心中沒有答案,只是總覺得張學良這個人太難理解、太難概括了,以至于怎么理解和概括都感到有點差強人意。這也是張學良持續受到關注和史家不斷有新著推出的原因所在。
就人物研究而言,面對難以理解和概括的問題,唯有找到新史料、新方法、新角度,在此基礎上得出新結論,方可稱為有價值的新著。
王海晨教授的《孤獨百年:張學良的思想人生》就是這樣一部書。書中引用大量國內外檔案資料,從國家觀、日本觀、戰爭觀、歷史觀、兩岸觀、宗教觀等六個方面,展開傳主的傳奇人生。正如張學良研究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張友坤研究員在序言中所論:“如果說過去的不少專著,只講是什么,不講或很少講為什么,那么該著的獨到之處則是史與論、情與理、敘與議緊密結合,從思想層面深刻地闡明了張學良的人生。該著既是風格別具的傳記,更是思辨色彩濃郁的思想評傳,具有視角新、史料新、觀點新之特征,填補了張學良研究領域的空白。”
張先生的上述評價是客觀的,公允的。本文要強調的是作者將“歷史上”“人們眼中”和“傳主心里”的張學良放在同一框架內考察,可謂前無先例。我讀過作者的一篇文章,他自己說是創作本書的體會,實際上是對本書縮寫性的總結,簡潔地回答了“張學良到底是個怎樣人”:“在歷史上,他是顆‘流星’,亮過,但一閃即逝;在人們的評價中,他是座‘箭垛’,是之者過,非之者也過;在傳主的口述里,他是塊無色‘水晶’,語堅辭利,晶瑩剔透。”文筆簡約而清新,比喻形象而貼切,“張學良到底是個怎樣人”,一目了然,令人耳目一新,且過目難忘。
他是顆“流星”,燃燒了自己,照亮了中國的夜空。
就亮度而言,唐德剛先生有一段評價:“他那帶有濃厚傳奇性和高度戲劇化的一生,在民國史上老中青三代的領袖中,真沒有第二人可與其相比。尤其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后一記殺手锏‘西安事變’,簡直扭轉了中國歷史,也改寫了世界歷史。只此一項,已足千古,其他各項就不必多提了。”張學良這一記殺手锏,也使自己由一位中國最年輕的一級上將軍成為了政治流星。
“仰望20世紀星空的人們,多數人看到了這顆流星滑落時放射出的那條光束,將積聚了長達十年之久的國共內戰陰云劃開了一道縫。”一些有良知的人們,懷著感恩的心看到了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星”骨錚錚,“卻很少有人能聽到,一個壯懷激烈、熾熱燃燒著的生命個體與冰冷的民國政治大氣層摩擦時發出的苦痛呻吟。”
在20世紀政治星河中,“流星式”的人物不止十個百個,但如果按“流星”的傳奇色彩、滑落時的痛苦、隱身后的凄慘程度來綜合考量,張學良“無疑可稱為最孤獨的那一顆”。
張學良自己說,他的政治生命到36歲就結束了。作者寫道:“只要是正常人,36歲,無論對從事什么職業的人來說,都是生命中最絢爛的佳期。政治生命夭折了,自然生命延續著,這對一個對政治本不感興趣或善于放棄和轉彎的人來說,也可能是一種解脫,而對一個集國難家仇于一身,又以靖恥復仇為畢生使命的人來說,政治生命的被迫中斷,延續著的自然生命就變成了對靈魂的一種折磨。生命延續得愈久,靈魂被折磨的時間愈長。張學良活了101歲,在他101歲的人生中,近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被黑’的長夜中度過的,其間的寂寞、孤獨,沒有這種經歷的人根本無法想像。”
人們可能會問,張學良被囚之后,說他孤獨是可以的。被囚之前,他曾是“東北王”、北洋政府“末代元首”的長子,民國初年公認的“四大公子”之一,怎能說他孤獨?他由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晉升為全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其地位幾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來孤獨?張學良研究會前會長胡玉海教授讀了此書后說:“如果從張學良顯赫的家庭出身,不凡的社會地位,形而下地去看,他沒有理由‘孤獨’,也不可能‘孤獨’。但是,當你如作者一樣走近張學良,特別是走進張學良心靈,就會發現,他不僅‘孤獨’,而且是‘百年孤獨’。”那什么是張學良的孤獨?書中是這樣表述的:“孤獨是流星劃破夜空時無人能懂的執著,是閃亮時沒有回應的尷尬。”可見,作者說的孤獨是心靈上的“求而不得”和思想上的“高處不勝寒”。
在筆者看來,此書是作者對張學良進行“心靈考古”的記錄。心靈是神秘的,可思想是心靈的窗口,唯有通過對思想的考察,方可探索到心靈的模樣。只有走近張學良,走進張學良的心靈,才能對他的思想人生做出客觀的評價。但不是誰想“走近”就能“走進”的。王海晨教授既具備這樣的勇氣,同時又具備這樣的學術水平和思想底蘊。
國內第一部張學良譯著《張學良的政治生涯》是他領銜翻譯的,出版于1987年,據出版部門統計,現已累計發行30余萬冊;第一部張學良全傳《世紀情杯:張學良全傳》是他牽頭完成的,這部近百萬字的專著于2001年底一經推出,就受到學術界和社會上的普遍好評,、光明日報發表薦文,中央電視臺作了新書推介,2011年入選“人民·聯盟文庫”第一輯;第一部張學良口述全集《張學良口述歷史(訪談實錄)》(7卷本,當代中國出版社出版)是目前最具權威性、系統性和研究價值的第一手資料,2012年作者作為主編之一參與其整理和統稿;為走近張學良,作者在30余年間,陸續走遍了張學良在大陸、臺灣的囚禁地。當看到這些具有開創意味的學術成果和作者所走過的足跡,我們就不難理解作者何以能輕松地“走近”張學良了。
張學良確實是位難以概括的是非人物。一生雖足百年,但他的執政生涯只有8年,8年之中,他親身經歷了數次重大歷史事件,并在這些歷史轉折關頭,挺身而出,而且不需要同情,也不懼怕單槍匹馬,只要他認為有益于天下,他就舍得一身剮——毅然易幟、調停中原大戰、辭職下野、“剿共”“通共”、臨潼捉蔣、送蔣回寧……。書中分析,思想是促使他“不按常理出牌”的動力和“之所以成為張學良”的底色,底中最醒目的色彩是“孤獨”,而這種“孤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他超出普通人的愛國情懷和擔當精神。
有人可能會問,既然張學良不需要同情,也不怕單槍匹馬,為何還說他孤獨?作者做了如此表述:“英雄也是常人。他對他被囚五十余年,嘴上說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但內心是企盼人們的理解的;他‘易幟’、‘兵諫’時,不懼怕單槍匹馬,但他多么渴望人們的回應啊。可他在世時,在民國政壇的同僚中,他得到過幾人的理解?有多少人給了他所渴望的回應?真正能洞明他精神世界的又有幾人?直到今天,人們對他仍然誤讀多多。做為一個有血有肉的漢子,他能不孤獨?”
縱觀全書,作者立意“孤獨”,并非只是匠心獨具,而是他“走近張學良”后的準確把握和定位。正如作者所言:“孤獨不是慎獨,慎獨是一種自我約束的狀態,而孤獨的人是想擺脫他人的約束而無方,尋求他人的理解而不可得”。這樣定位,是對傳主深層次的理解,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這種理解是走進張學良心靈的一把鑰匙。
他是座“箭垛”,是之者褒之甚,非之者貶之過。
“流星式”人物多傳奇,“箭垛”源于傳奇。這是作者的觀點。“大凡稱得上傳奇的人物,差不多都具備以下三個特點:(1)他們的生命歷程充滿了戲劇性、偶然性,所做的事情,被一般人認為不可能,出人意料的是,他們卻做了,而且做到了,而且驚天動地,可稱之為奇跡;(2)他們的人生軌跡曲折復雜,而且大起大落,特立獨行,超然無侶,不被當時主流價值觀所認同、所理解,但他們總是執著不改,奮然前行,可稱之為奇特;(3)他們的周圍好像罩著一層霧一樣的謎團,這謎團藏有許多機關,每一個機關都被一把鎖鎖著,只有打開這一把把鎖,才能走近他,可稱之為神秘。”因為“奇”,所以人們不僅喜歡讀,而且喜歡在他們身上尋找自己所愛所憎的影子。因為“神秘”,所以人們不僅愿意在他身上搜神獵奇,更愿意把所搜到的“神”和“奇”寫得更“神”更“奇”。“因為流星隕落了,敬他,憎他,愛他,恨他,捧他,罵他,他都不會有什么反應。于是,流星式人物就成了‘箭垛’”。
“箭垛式人物”的提法,最早由胡適先生發明。依胡適在《三俠五義》序中所論,箭垛式人物如同諸葛亮草船借箭時用的草人一樣,“本來只是一扎干草,身上刺猬也似的插著許多箭。”胡適說,能夠稱得上箭垛式人物的,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有福之人,一類是無福之輩,兩類人有一個共同特點,都是傳說多、傳奇性強的人。而這類人最容易中箭。
有福之人,平生說過一些好話,行過一些好事,后人聽了心生愛意,心有所愛,“愛則加諸膝”,便把能貼上點邊兒的美言、美事、桂冠式的美標統統加在了他的身上,就如同把所有的“金箭”都射到“干草人”身上,“干草人”便成了“金光燦燦”“寶物滿身”的“圣誕樹”。如關公、包龍圖之類的人。
無福之人,平生曾經惡語傷人,也做過一些人們認為不好的丑事,后人聞之心生嫌厭,心有所惡,“惡則墜諸淵”,便把想吐的口水、想丟的餿飯、想倒的污物一鼓腦潑在了“干草人”頭上,“干草人”便成了“臟兮兮”的“泔水缸”。如商紂王、秦檜一類。
張學良屬于哪一類?在作者眼里:“張學良是箭垛式人物中的另類。在張學良身上可謂‘金箭’與‘污箭’同在,美言與口水相重,圣潔與渾濁相混,桂冠與罪頂相疊。正看是‘圣誕樹’,反觀則是‘泔水缸’。”
是啊,世界上最好的“金箭”射在了他身上,如“民族英雄”“千古功臣”“愛國狂”……。同時,人們最厭惡的“污箭”也射在了他身上,如“民族敗類”“千古罪人”“花花公子”……。
射“金箭”的人認為,箭箭有據。比如,他父親張作霖被炸后,他可以選擇接過父親的權杖,讓“五色旗”繼續在東北飄揚,因為當時的東北軍實力還在;他也可以選擇關上山海關的大門,效仿他父親當年的做法,“自立為王”,等待時機,重整“舊山河”;他也可以“挾冠自重”,按照外人的設想,當“滿洲皇帝”。“但張學良不此之圖,偏要易幟歸順南京,不做元首做疆吏,不做皇帝做臣子,最后招致日俄南北夾攻。”張學良何以見不及此?答曰無他,一股民族情懷、一心促成國家統一而已。僅此一舉,足可以和歷史上許多民族英雄一比高下,更不用說武裝調停中原大戰和西安事變了。
射“污箭”者認為,并非“箭”“污”,他本為“污人”。作者舉例,“如九一八事變,他身為東北邊防軍司令,麾下有數十萬大軍,面對萬余入侵之敵,一槍未放,即將大好河山拱手相讓。說他是‘民族敗類’,何屈之有?”
任何人身上都有亮點和污點,研究歷史人物,亮點當指,污點當斥,“但說張學良是箭垛式人物的原因不在人們指其亮,也不在斥其污,而在于指其亮、斥其污時,將別人的亮點和污點移花接木般地嫁接在了他身上,或只指其亮,不指其污,或只斥其污,忽略其亮;或神化其亮,妖魔化其污。”
箭垛式人物多爭議,有爭議的人物不好寫。張學良尤其難寫。
作者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在民國歷史上的箭垛式人物中,大概沒有哪個人像他那樣有那么大的爭議,被射中那么多來自不同方向不同顏色的箭,附會給他那么多互相矛盾又都好像有根有據的東西。弄得人們一時無法知道附著在他身上的東西哪些本屬于他,哪些不屬于他,這不僅指他身上的故事,也指人們加給他的那些思想、情趣、偏執和截然相反的評價。”這也怪不得憶者、書者、評者,他給人們留下的亮點、盲點、疑點太多太多。“誰說他、寫他、議他都免不了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動,難以做到不夾雜情緒的心平氣和。”
“人是懸掛在由他們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說他,有許多精彩感人的段子不能不說;寫他,有許多值得深思的細枝末節不能不挖;議他,評他,又怎么議、怎么評都覺得有些不妥。由此,你說一點,他說一點,“就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初只有一個簡單的故事作個中心的‘母題’,你添一枝,他添一葉……內容更豐富了,情節更精細圓滿了,曲折更多了,人物更有生氣了。”“于是,他的故事越來越長,他的人生越來越曲折,因而引發的大段主觀抒情和貌似客觀的評論硬生生地射向了他,他也就成了‘一千個人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式的箭垛”。
他是塊“水晶”,凈處不著色,污處也自明。
張學良輕輕地走了,卻留下一堆重重的謎團。人走了不可復生,誰又能替他解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究竟的謎團?謎團不解開,是非難斷定,是非不斷定,扎在他身上的那一團“刺猬也似”的箭又有誰能分辨出哪些為實,哪些為虛?
幸運的是,張學良在走之前,留下了一百多萬字的口述史料。本書值得稱道的亮點較多,大量引用口述史料,并把創作過程寫入書中,筆者印象深刻。“一邊讀他的口述,一邊再仔細‘端詳’其他書里、戲里那個箭垛式的張學良,至少能分辨出一部分箭只本屬于他,一部分不屬于他,剩下一部分模糊難辯的如果順著傳主的思路下一番功夫,也不難從中悟出一些如何分辨的方法和玄機。”
作者通過爬梳張學良100多萬字的口述,加深了對張學良內心“隱密”世界的了解。作者自己說,除加深了對“流星”何以亮、政治生命何以短、“箭垛”何以成為“箭垛”的理解外,還通過研讀他的口述,對口述本身的價值和通過口述對張學良到底是個怎樣人有了新見解:他還是個“水晶”式的人物。
“他有水晶體的本色:透明。不護短,不掩污,不謗白,不辯誣。”許多人都想青史留名,為了青史留名,有人在自己的作品里,不談走“麥城”,想方設法貼金表功。張學良不同,“他在口述里經常自揭他人不知之短,自去已被別人沾在他身上并已成定論的‘金粉’。如公開出版的論著、回憶錄都寫明,九一八不抵抗是因為張學良執行了蔣介石‘銑電’命令。他卻說:我這人不像人家說話,我不推辭,不抵抗命令是我下的,與南京政府無關。說是中央的命令,這是推測,是有人想替我解這個過,不,我的過就是我的過。”
“他有水晶體的品質:鋒利。針砭時弊,一語見的。”張學良在口述中說:“國民政府內部只有四個字:爭權奪利。”為什么打不過?“因為把老百姓逼得都投靠了。”蔣介石為什么失敗?“因為他不用人才用奴才。”
“他有水晶體的性格:堅硬。不屈不從,遇強寧碎。”面對強權,他不順從,不屈從,不避讓,不躲閃,怒形于色,劍拔張;面對強敵進攻,他不講策略,不懂迂回,也不會借力打力。“因此,他被強敵打敗了,他被強權毀滅了,他在官場失敗了。而張學良的偉大與可貴也正在這里。”作者在本書中所提出的許多觀點,令如我這般長期關注張學良的人都大感震驚和嘆服。如他在書中說,張學良是歷史難以忘記的人物。“人們能長久地記住他,恐怕不只在于他把短短的執政八年演繹得如何風聲水起,也不只在于他將‘花花公子’的情感世界弄得如何斗艷爭奇,更在于他的失敗。”
關于這一觀點,作者論述得尤為精彩。作者認為,第一,張學良是個失敗者,因為他執著。“也正因為執著,他把自己心中的‘大道’融進了自己的生活,篤行信道,敗而不悔,在離開這個世界前,他仍然說,如果再讓他活一次,他還會那么做。也正是因為執著,執著得有些偏狹,他才成了政治上的流星。因此,可以說他是個不成熟的政治家,但不能說他是政客。因為政客都是變色龍。”
第二,張學良是個失敗者,因為他多情。也正因為多情,他才不斷調整自己的人生航向,他同情平民,反對內戰;他同情“領袖”,出兵中原;他恨日本、鐘情民族、同情,才發動了西安事變。也正因為他多情,他才成了人們口中、筆下的箭垛。“因此,可以說他不是完人,但不能說他是庸人。因為庸人多自私,難有大真情。”
第三,張學良是個失敗者,因為他行狹仗義。“也正是因為行狹仗義,他把他的真性情一面展現得一覽無余:膚施密談,一諾千金重;送蔣回寧,輕信落囚籠。也正是因為行狹仗義,他才在官場里顯得格外簡單、率性、透明,個性似水晶。因此,可以說他不是偉人,但不能說他是孬種。”
“夫史所載者事也,事必藉文而傳,故良史莫不工文。”在這個意義上,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來概括此書,我說,這是一部思之沉重,讀之輕松的“良史”。
作者:范麗紅
轉自《 中華讀書報 》( 2017年04月26日13 版)
《孤獨百年:張學良的思想人生》
版別:當代中國出版社
定價:68.00元
出版日期:2016年1月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